养晦堂记①
凡民有血气之性,则翘然而思有以上人。恶卑而就高,恶贫而觊富,恶寂寂而思赫赫之名。此世人之恒情。而凡民之中有君子人者,率②常终身幽默,暗然退藏③。彼岂与人异性④?诚见乎其大,而知众人所争者之不足深较也。
盖《论语》载,齐景公有马千驷,曾不得与首阳饿莩絜论短长矣。余尝即其说推之,自秦汉以来,迄于今日,达官贵人,何可胜数?当其高据势要,雍容进止,自以为材智加人万万。及夫身没观之,彼与当日之厮役贱卒,污行贾竖,营营而生,草草而死者,无以异也。而其间又有功业文学猎取浮名者,自以为材智加人万万。及夫身没观之,彼与当日之厮役贱卒,污行贾竖,营营而生,草草而死者,亦无以甚⑤异也。然则今日之处高位而获浮名者,自谓辞晦而居显⑥,泰然自处于高明⑦。曾不知其与眼前之厮役贱卒,污行贾竖之营营者,行将同归于濒尽,而毫毛无以少异。岂不哀哉!
吾友刘君孟容,湛默而严恭,好道而寡欲。自其壮岁,则已泊然而外富贵矣。既而察物观变,又能外乎名誉。于是名其所居曰“养晦堂”,而以书抵国藩为之记。
昔周之末世,庄生闵天下之士湛于势利,汩于毁誉,故为书戒人以暗默自藏,如所称董梧、宜僚、壶子之伦,三致意焉。而扬雄亦称:“炎炎者灭,隆隆者绝。高明之家,鬼瞰其室。”君子之道,自得于中,而外无所求。饥冻不足于事畜而无怨,举世不见是而无闷。自以为晦,天下之至光明也。若夫奔命于烜赫之途,一旦势尽意索,求如寻常穷约之人而不可得,乌睹所谓焜耀⑧者哉?余为备陈所以,盖坚孟容之志,后之君子,亦观省焉⑨。
注:① 本文作于道光三十年十月。
② 传忠书局本无“率”字。
③ 传忠书局本作“深退”。
④ 传忠书局本作“彼岂生与人异性”。
⑤ 传忠书局本无“甚”字。
⑥ 传忠书局本,“显”下有一光字。
⑦ “泰然自处于高明”句,传忠书局本作“气足以自振矣”。
⑧ 传忠书局本作“高明”。
⑨ 传忠书局本此句下有“道光三十年,岁在庚戌,冬十月”句。